Zeee 文 6075 kHz 5,041 字

本文包含剧透

文中含有对相关作品关键故事情节的剧透。如果您没观看过该作品的话,阅读本文可能会影响您将来观看此作品的体验。

写在前面

我是从《秒速5厘米》开始接触新海诚的作品的。除了他那代表性的唯美画面,我对这位监督的印象是,他作品所描绘的往往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故事。那种对讲述“小我”故事的执念不论是在他的《秒速5厘米》、《言叶之庭》,还是在后来更为“出圈”的《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里始终如一:即便故事的舞台逐渐变大,推进故事发展的契机慢慢从两人的生活与命运的参差转变为了来自外部的、尺度更为宏观的“天灾”,但故事的内里仍旧是围绕着两人“心的距离”展开的——这份细腻的感情内核一直是我钟爱于新海诚作品的原因。

而这,也是我最初观看《铃芽之旅》时感到错愕的理由——“新海诚他变了”。

与上面提到的四部以往作品不同,《铃芽之旅》似乎从“个人导向”变成了“事件导向”。而对于后者,电影工业界有一套成熟的故事模版。只要套上了这个模版,不论主角是谁也照样能保证成品“好看”。因为它们知道如何让事件发展层层递进,知道如何能让观众嘻笑怒骂,也知道如何能让故事完美收场。但由于缺乏了标志性,即便在电影院里看得爽快,这样的作品也总会让人过目就忘。

平心而论,《铃芽之旅》的观感确实与那些好莱坞流水线出来的“罐头”相似。大概在开场十分钟之后,我就已经把故事后续的走向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后面一定会有更多的“门”被打开,后面一定会有主角团的人牺牲,“蚓厄”一定会被彻底解放,世界也一定会被(再次)拯救……只是我没猜到,即便是出自新海诚监督之手,这部作品的男女感情线居然和那些电影工业的“罐头”一样,也是“充话费送的贴片”。

——到这里,应该能诠释我最初不打算写这篇影评的心理。我不想给一部“公式化”的电影写鉴赏评价,哪怕它是我喜欢的动画监督的作品。

 

但出乎意料的是,我被《铃芽之旅》打动了。在追北美首映场时,为了不想在一群不认识的老外里突兀的哭出声来,我甚至好几次刻意压抑了呼吸,却差点没背过气去。直到电影散场、灯光打开,我瞟见隔壁的美国小哥居然也哭成了泪人。

自认为我是对作品里刻意煽情的桥段免疫甚至反感的。能打动我的只有影片里所流露的真善美,唯有当我从作品里感受到创作者的真心时,我才能与之共鸣。所以直白来讲,我能否喜欢一部作品,其决定因素就是它能不能让我哭出来。(听上去有点变态)

也许是因为不解自己混乱的反应,或许是为了确认某种直觉,我转天又去二刷了《铃芽之旅》。影毕,摸着湿润的袖口,我长吁了一口气——

“新海诚还是那个新海诚。”

Departures

如今我认为,《铃芽之旅》的核心依旧是一个关于“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只是这两者分别变成了“四岁的铃芽”与“十六岁的铃芽”。是的,它讲述的是一段“自我治愈”、“自我接纳”的旅程。而英文版的标题《Suzume》(“铃芽”)似乎也多少佐证了这一点。

片中对此做了一个很巧妙、却也很隐晦的处理:草太所化身成为的“椅子”,是铃芽母亲送给小铃芽的生日礼物,其也象征了童年时期那个最本真的“岩户铃芽”。只是不久之后灾难降临,铃芽失去了母亲,那个最本真的自己也在灾难的创伤中变得残缺、变得伤痕累累。

所以与铃芽一同踏上旅途的那把仅剩三只脚的小木椅,不仅代表了“草太”,(在更深层次的意味上)也代表了那个“真正的主角”——岩户铃芽最纯粹本真的“自我”。而作品里描绘的那条铃芽与草太所谓的“感情线”,从一开始就只是为搬上大荧幕服务的幌子罢了。

椅子

在片里,我们能看到一个作为“16岁普通高中女生”的岩户铃芽:她早上会赖床、见到帅哥会脸红、会和同班的“闺蜜”们一起共进午餐;尔后,我们发现她又不那么“普通”:她家里唯一的监护人是她的阿姨、她能看到其他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而她的行动力也似乎有些强得异于常人;有心人甚至还能渐渐发现她身上的某些违和感:这名少女看上去懂得回应他人的情绪,但内底里却是冷漠的——她从未与旁人交心。明明身在社交场中,精神却始终抽离在外、似乎总与周遭格格不入。

或许她心底里清楚:真正的自己其实并不在这里。人们所认识的那个“岩户铃芽”早在十二年前就变得残损不堪了。她知道他人不会想看到那样的自己的——就像一只在光天化日下大摇大摆行走的三腿小木椅那样,如此滑稽奇葩的“自我”只会引来旁人的侧目和围观罢了。于是十二年如一日,她小心翼翼地把“自我”藏在了身后。

铃芽那样自我催眠:自己是一名在九州上高中的十六岁普通女生。自己不曾生活在宫城,更不是什么“311大地震的幸存者”。自己的出身经历与周围的其他同龄人一样平常。

只是这段催眠魔法唯有在睡梦中才能展露原形——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她从未真正离开过那片土地。她从未真正走出过那一天。真正的“岩户铃芽”还迷路在十二年前的那片人间地狱里,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喊着她的母亲。

 

旅途伊始,当与别人一起时,铃芽会像以前那样下意识地把“自我”藏起来。这确实也与以前一样有效:身为同龄人的千果觉得铃芽是个容易亲近的人。这名女生很快就将铃芽当作自己的同伴,并邀她共进晚餐、向她分享自己的生活。

但一切又悄悄发生了变化:在“女子夜聊”中,铃芽得知千果曾与自己有过相似的经历——千果与自己一样,也曾在年少时亲眼目睹过周遭在事故中化为废墟。“同龄人”、“儿时相似的遭遇”,有这般共同点的她会共情铃芽的过往吗?

于是在这名女孩面前,铃芽不再对关于自己的事情敷衍搪塞,而是试着偷偷敞开那个被深藏的自我。出乎意料的是,千果将铃芽的吐露听进了心里,并对铃芽这段旅途的意义表示了肯定——“我总觉得,你肯定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千果

谢谢你,千果!嗯,这件事情一定很重要。我也是这么想的!

在初看的时候,我对铃芽这里雀跃的反应很疑惑。若“这件事情”指的是这段“通过关门来拯救全日本”的旅途的话,重不重要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为啥会为一个局外人稀里糊涂的劝解激动成这样?

直到第二次看时我才醒悟过来:其实铃芽一开始就知道,此程肯定与那个萦绕在自己心头的梦有关。但她其实又很害怕回忆起过去,所以心里一直在怀疑“找回自己”是否真那么必要。这时千果的话着实给了她莫大的鼓舞,也让她确信:他人可能并没有如铃芽想象中那么抗拒她的过往。

孩子们与椅子

于是可以看到,随着旅途继续,铃芽开始不那么刻意在人们面前掩盖这把“椅子”的存在了。即便她的行为有些滑稽,但比起侧目,旁人更多的反而是对其表示包容和新奇。渐渐的,铃芽试着让“椅子”与孩童们一起玩耍、试着坐在“儿童椅”上和别人一起吃饭、甚至还让别人与“椅子”一起合影……

“你(这么做)一定会被人当成奇怪的小孩吧。”

“是吗?”

这里铃芽与“椅子”之间的对话也是铃芽内心纠结的写照:她深知,如果展现自我,别人定然会发觉她的古怪之处。但如今,她不再为表达自己而感到羞耻。她开始尝试接纳“自己”的存在了。

小铃芽与母亲

在与“蚓厄”的大战中失去“椅子”之后,铃芽做了个梦。“奇怪”的是,她梦到的不是化身为“椅子”的草太,而是关于“椅子”的由来、关于以前与母亲相处的日常。她梦到孩童时期的自己与母亲紧密地拥抱、坦率地向母亲表达感谢与爱意、以及无忧无虑地放声欢笑。从这里可以看出,“椅子”在铃芽潜意识中,是与童年时那个纯粹的“自我”划等号的。

(对这把“椅子”)到底珍惜到了什么时候呢?

明明说了要一直好好珍惜的。

此刻,她虽然失去了那把“椅子”,却真正拾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也是从这里开始,我们看到铃芽“变”了,变得“不那么讨人喜爱”了。她开始一意孤行、大胆地表达内心的想法与欲望、甚至不惜与亲近的人起争执。

乍一看,这不就是叛逆期少女追随真爱时的样子么?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认为不是的——要知道,那可是在故事的前半段从未对旁人加在她身上的想法说过一个「不」字的“岩户铃芽”啊。

哪怕不喜欢照料小孩,她也硬着头皮答应顶上;哪怕有寻找“大臣”、关闭“往门”的重任在身,她碍于情面还是帮别人打理店铺、应付客人;即便对岩户环阿姨的控制感到不快,她不是选择逃避就是想办法用谎言来搪塞……一切一切,都只是在小心经营着那个“乖乖女”人设,生怕自己会让他人失望。

从“乖乖女”到“叛逆少女”的转变,正是她一路以来试着接纳自己的结果。

铃芽的蜕变

我对铃芽第二次来到草太公寓的演出感到动容。

当脱下白袜,才发现铃芽的双脚早已随着她的漫漫跋涉而变得伤痕累累。沐浴间的地面夹杂了她的血水,而铃芽也因为清洗时不小心触碰到足底的伤口而不由得发出抽泣。

这是长大后的铃芽第一次在镜头前展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而也正是这份脆弱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她的真实——她何尝不是个也会感到疼痛和疲惫的平凡人呢?只是从十二年前开始,她就一直这样麻木地跋涉着,那份坚强得过了头的伪装快要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了。

“那个女孩子衣服都残残破破的了啊。”

“她不是还光着脚么?”

殊不知此时站在这的,才是那个深藏在面具底下的“残破不堪的铃芽”本来的样子。如今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脆弱,却又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关门特写

说起来,我喜欢片子对“钥匙转动锁扣”的特写。

“咔嗒。”——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却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握持钥匙的人的某种决绝。我很喜欢这种毋需使用台词加以言说的简洁感。

这样的特写在全片里出现了许多遍:铃芽出门时、解锁自行车时、又或是封印大门时。除了予以特写镜头外,影片还似乎是刻意将转动锁芯的声音放大了。甚至还令我不止一次地琢磨:“自己早上离家的时候,锁门的声音真有那么大么?”但正是因为这种刻意而为的“小伎俩”,在那一瞬我总能与屏幕另一头的铃芽心意相通。

当铃芽换回了离家时穿的学生制服,用挂着“301”铭牌的钥匙锁上了草太公寓的大门。这次的锁门声不同于最初上学离家时的清脆,而分明透着一丝厚重感——那是将自己所有的怯懦与迷惘锁于门外的坚决。是即便今后仅剩自己踏上旅途,也要勇敢向前迈步的决心。

“咔嗒。”

那是象征着“启程”的声音。

后记

蝴蝶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1

《blowin'in the wind》——Bob Dylan

《铃芽之旅》打动我的是它对「成长」的诠释。

这份诠释不同于之前的《你的名字。》和《天气之子》中,为了拯救所爱之人而无畏无惧的冒险与牺牲,而是一段“接纳自己”、“表达自己”、并最终“治愈自己”的漫漫旅途——这说起来有些云淡风轻,但现实中其实许多人即使成年了也未曾真正做到。

因为学会“与自己和解”,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听我说,铃芽:

不管你现在有多悲伤,铃芽以后都会好好长成大人哦。

所以别再担心了,未来并不可怕。

你以后还会喜欢上别人,你也会遇到很多非常喜欢你的人。

虽然现在的你觉得世界一片黑暗。但是黎明终会到来,你会在阳光之下长大成人。

未来一定会是这样的,因为那已经是注定好的事了。”

那只名叫“铃芽”的麻雀2,此刻终于展翅高飞。

 

这部片子还有其他我特别喜欢的地方:

我喜欢三条腿的“椅子”在水泥地面上走路的声音,感觉那种木头和地面碰撞的声音很悦耳很好玩;我喜欢片里的角色在交流中实话实说、即便是长辈也不摆架子压人一头的真诚;我喜欢三浦あかり对小铃芽的出色演绎;喜欢歌手“十明”在主题曲《すずめ》中对第一句“にある”部分的处理;也喜欢“蚓厄”出现在东京上方的演出,我觉得那段的配曲《東京上空》里用“和太鼓”结合男女声吟唱来展现“蚓厄”的神秘和磅礴的手法很惊艳。

 

而上述,就是我对于《铃芽之旅》这部片子想说的全部内容了。希望这些它打动我之处也能借此传达给大家。


铃芽之旅立牌
观影后顺手拍的铃芽立牌

最后说一点个人的想法。

和许多人一样,我也认为新海诚并不是一位擅长做商业电影的监督。他自己对此也许比谁都清楚,也因此承受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压力。

虽然没有依据,但我总生怕在《铃芽之旅》片中,草太在睡梦里坠入寒渊的桥段是新海诚自己内心的写照——因为那段独白实在太过生动具体了,很难不令人多想。

在我看来,作为一部商业电影,《铃芽之旅》相比《天气之子》和《你的名字。》在某些地方确实有明显的进步。《铃芽之旅》的视听语言更为震撼、各小节对情绪的调动更为纯熟自然、且不再执拗于使用“荤段子”来让观众发笑:片中的不少笑点都出自生活,显得更为老少皆宜。

但除此之外,我更想用一段可能不太恰当的比喻来形容我对监督这几年变化的体会:

最初,他就像一名小饭店的厨师。虽然店子不大,但熟客们只要提起他的手艺便一定会点头称道。

机缘巧合间,他得到赏识、被请去某“米其林”餐厅作为主厨来张罗晚宴。虽说他的手艺终于能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外宾品尝,但因为“米其林”有自己的一套更庄重正式的评价标准,他不再能用以前小饭店里的三两个家常菜就能搪塞过去。而由于缺乏经验,他也无从得知如何才能做出一桌合格的“米其林式”宴席。

很快到了初次营业。他忙前忙后,将过去几道自己最拿手的菜式端出来稍加包装,好不容易拼成了一席。而《你的名字。》,便是这次晚宴的主题。那些吃惯了千篇一律的大餐的宾客们自然从未见过这样的菜式——虽然菜式设计稍显青涩稚嫩,但其口感和风味却并不比同行逊色,更不用说这种简单朴素的料理居然包含了某种打动人心的力量。感到稀奇的人们开始对这名“新人”大厨予以厚望,并关注着他未来的作品。

过了不久,他一鼓作气推出了名为《天气之子》的新宴席菜单。慕名而来的食客们发现,这次晚宴不论是菜式设计还是摆盘风格都确实比上次更有“米其林味”了。只是为了迎合“米其林”的标准,他对以前的菜式进行了诸多调整。虽然调整过后大体还能尝出他的特点,但由于人们已经渐渐适应了他的风格,再加上“米其林味”的融入打破了他往常那份简单朴素的平衡,对某些人来说,这次晚宴尝起来甚至还不如上次令人惊喜。

又过了一段时间的沉寂,他带着第三份菜单回到了食客面前。

这次的宴席一改他以前的青涩,是一套十分标准成熟的“米其林”水平的雅餐。由于太过标准化,甚至都要感觉不出他以前的特点了,乍一看也与其他同类型的“米其林”宴席分不出区别——但其实大多数人也只是想体验一次雅宴而已。主厨到底是谁、他原本的风格是怎么样的、他又因什么而出名……这些他们并不关心。

唯有尝过他以前手艺的熟客们还是能认出这是出自他之手。即便做的菜不同了、整体的风格也变了,但惯用的食材处理手法、以及那颗对待美食的赤子之心依旧没变。

只是在望着满桌精致的菜肴、感叹他的努力之余,熟客依旧免不了会有些怅然若失:自己这么多年奢求的,也许仅仅是能再一次尝到当初那碗朴实无华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而已。


  1. 中文粗译:“一个人要经历多长的路途 才能长大成人 // 白鸽到底要越过几重大海 才能在沙滩安眠”
  2. “铃芽”与“麻雀”在日语中是同音词(Suzu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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